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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流年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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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流年(四)

雀香想想後果是沒處可去,不由得不後怕。再顧不上哭了,忽然從床上翻起來,打發金鈴往上房去探聽消息。誰知金鈴不一時回來,領著幾個小廝把前幾日太太賞她的那副琉璃屏風也擡了進來。

一架綠琉璃臺屏,摻著些鵝黃,上有芙蓉鳥雀彩繪,是前幾年人家送黃夫人的生辰禮。黃夫人一向鎖在庫中不舍得擺,上回說要賞她,多半是敷衍的話。卻在大鬧一場後給她擡過來。雀香摸著黑檀邊框,心裏總算覺得安定。

恰逢三個丫頭外頭領著四爺回來,四爺一見屏風就很喜歡,直繞著打轉,又笑又鬧。雀香把金鈴拉到臥房裏說話,“太太怎麽說?”

金鈴道:“我只在廊下問太太屋裏的丫頭,不想太太聽見我的聲音,叫了我進去,不但沒苛責,反問我你回來後怎麽樣。”

“你怎麽說的?”

“我就照實說,說你哭得厲害。太太就當著大奶奶二奶奶,妙真姑娘的面吩咐人隨我擡了屏風回來。囑咐我說:‘回去告訴你們奶奶,我知道她也難,一家人誰不體諒她?趁她大姐姐在這裏,叫她好生松快幾天,四爺的事且不要煩她,叫趙媽媽多照管吧。’緊著問過了妙真姑娘,叫你這幾日搬到妙真姑娘屋裏去睡,這屋裏的事暫且不要你管。”

雀香那根快要繃斷的弦松弛下來,又不知道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。妙真是客,早晚是要走的。她一走,她還得搬回來繼續照管四爺。此刻太太對她如此體諒,還不是為了要她往後任勞任怨,再沒話說。

但有什麽法子,眼下有一點好處就算一點,反正她註定是把一生葬送在了這裏。她忙吩咐金鈴替她收拾點日夜起座用的東西,逃似的往妙真那裏去。

妙真恰好由黃夫人那裏回來,進門就看見雀香在小隔間的榻上吃茶,和點翠說著閑話,旁邊箱籠上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皮。

先在那頭黃夫人就問過妙真的意思,想要她勸勸雀香。妙真本來是客,又是雀香的姐姐,還能說什麽?只能說:“正好呢,我還可以和雀香親親近近說幾日話。”

沒承望她人還沒回來,雀香先到了,急得逃難似的。

她笑著踅進去,打發點翠去瀹茶,坐下來打趣著緩解彼此間的尷尬,“你方才在你們太太跟前發了那通火,我還擔心你們太太回頭責罰你呢,誰知又叫人賞你東西,可見還是體諒你的苦的。”

難堪的場面一過去,雀香這會又不那麽恨她了,有些話也只能對她說:“體諒什麽,還不是要我往後安安生生伺候她那個傻子,這時候當著大家的面,先拿點好處堵我的嘴。”

“不管是為什麽,你總算免了一頓罰,還得了些好處嚜。”點翠進來,妙真剪斷話頭不說了,笑道:“你們家裏你比我清楚,臥房裏有張架子床,也有張羅漢床。我讓你睡大床,要不要把被褥換一換?”

雀香虛推,“我睡羅漢床吧,大姐姐還睡大床。”

“這是你家,你反還和我客氣啊?”

“原就該讓讓客人的嚜。”

話雖這樣說,她心裏卻想睡大床,隱秘地想著那床是良恭睡過的。所以妙真稍一堅持讓她,她就不再推了。妙真叫點翠換被褥,她又攔住,“還換什麽呀?難道大姐姐睡過的還不幹凈?我橫豎就睡兩三日,懶得費事。”

妙真也就依她,叫點翠將羅漢床鋪上。不一時良恭回來,還不知道這事,妙真另向他說明。當著雀香在這裏,不好做出依依不舍的樣子,便大大方方道:“黃夫人另著人給你收拾了間屋子,我叫點翠把你的衣裳收拾了幾件,一會就來人領你過去。”

良恭一聽就不高興,當著雀香也沒露出來,“那好,正好你們姊妹說說話,我也好清清靜靜把黃老爺的畫趕著畫出來,大爺二爺來往也方便。”

只得雀香一個人高興,也不輕易洩露,向良恭微笑著點頭,“真不好意思,叫你們夫妻分居。”

良恭笑著搖搖手,沒說什麽,眼也沒看她。坐了會,黃夫人就打發人來請他往外頭去了。他走時丟下個眼色,妙真領會,追到洞門底下問他:“什麽事?”

他瞅她一眼,又往旁邊瞅去,“你是不是聽見要生孩兒,故意把你妹子叫來屋裏睡的?”

妙真翻著眼皮,“你想到哪裏去了?你以為我愛叫她一個屋裏住著啊?不見得我和她有那樣親熱。是他們家太太的意思,她才剛當著大家發了通脾氣,他們太太又不好當面苛責她,就想叫我私底下勸勸她。我們是客,我還能不答應?”

“噢。”良恭聽後點點頭,又掐她的臉,“孩兒這事你可躲不掉。”

“誰躲了?!”妙真打下他的手,走回去幾步,又踢踢踏踏追出來,悄麽說:“咱們不會生出個黃四爺那樣的孩子吧?我可見不得他那條大鼻涕蟲!”

良恭忽然笑起來,“聽這意思,你是肯了?”

妙真臉上一紅,“什麽肯不肯的,我從沒說過我不肯,我不過是擔心……”

“總不能因為擔心要死,就不活著了吧?”

妙真就笑,難分難舍的把手塞進他手裏,“你別處住,可得想著我啊。睡前起來都得想一遍!”

“一遍哪夠,怎麽著也得想個百八十遍。進去吧,日頭大。我往外頭逛去,給你買好東西帶回去。”

“看見好緞子給姑媽買些捎回去裁衣裳。我還要幾把蘇繡的扇子,蘇繡的鞋……”說著,口頭開下個禮單,叫他置辦齊全。

一時回去屋裏,雀香笑著眼問:“你們說什麽啊嘰嘰咕咕好半天。”

妙真笑而不答,雀香便自己猜想。夫妻間到底有什麽秘話她也不得知道,因為沒有這方面的經驗。良恭總不會像小孩子似的吵鬧那些零碎的小玩意,他是個體面丈夫,丈夫對妻室能有什麽交代?

夜裏她睡在他們夫妻睡過的床上,想著良恭是睡在裏頭還是外頭。不知道,她索性躺在中間,拉著被子細細嗅,從香味的濃淡上來分辨。有股草木清香那邊是良恭在睡,他的枕頭撤去了,她拽著腦袋下的枕頭挪過去一點,被那淡淡的清香包裹著,覺得是睡進他的懷抱裏。一個正常成年男人的懷抱。她這輩子都與這樣的懷抱無緣了,只能靠一絲絲氣味的線索去猜想,去體會。

這想象非但縹緲,也短暫,她知道過兩三天,她又得睡回自己那張冷硬的床上去,睡進一口既郁塞又空虛的棺材裏。旁邊還有她的陪葬品,一個粗糙龐的人形玩具,她也是他的玩具。

忽然妙真在羅漢床上問:“你在那裏吱吱嘎嘎地滾什麽?”

雀香立時不敢動,好像偷她的東西給她抓住,滿心難堪,也忍不住想更深去試探。在黑漆漆的夜裏,羞恥自尊都讓一點,膽子進一點,“大姐姐你也沒睡著?是邊上沒人睡不慣麽?”

妙真覺得好笑,“你也沒睡著,難道也是因為邊上沒人?”

雀香不答應,妙真覺得是戳到了她的傷口,又懊悔,翻個身笑說:“以前做姑娘時我都只慣一個人睡,成婚了,邊上有人睡幾年,又有點不慣一個人睡了,你說怪不怪。”

“這有什麽奇怪的。難道良恭這幾年一夜沒在別處睡過?”

妙真倒還認真想了想,“還真沒有,就是有時候吵架,他在腳踏板上睡。”半夜趁她睡著了,又抱著枕頭爬上床。她笑,“你沒去過我們鳳凰裏那房子,攏共就兩間睡房,一間他姑媽住著,再一間就是我們住,吵架了也沒個去處,總是在那屋裏打轉,眼對眼臉對臉的,所以吵架也不過個把時辰就好了。那屋子先還漏風,角落裏有兩片瓦裂了,雨大的時候還漏雨。我們成親前頭,他找了泥瓦匠把屋子重新弄了一遍,倒還安安生生在那裏住了幾年。”

“你們也吵架?”

“吵,怎麽不吵?”妙真想起來,多半是自己不對,但當著他是不肯承認的,只能和別人說說,“我這小姐脾氣,茶冷了要吵,燙了要吵,偏在這些芝麻綠豆的事上不肯體諒人。都是爹娘乳母早年把我慣壞了。”

自己檢算前非,忽然心裏一軟,決定明天往那屋裏去陪良恭吃早飯。

將睡的時候,迷迷糊糊聽見帳子裏有一聲輕嘆,似乎把帳子吹得膨膨的,架子床鼓成一個空虛的世界。而隔絕開來的外頭的長夜,在妙真看來,雖然同樣是空茫茫的沒有邊際,卻充滿著熱情和喜悅。

次日起來,妙真匆匆梳洗就往良恭那屋裏去。碰上七山從黃家廚房裏提了飯來,正在八仙桌上擺。良恭隨口一問:“你在裏頭吃過早飯沒有?”

“沒吃呢,就是趕著出來和你一起吃。”

良恭看她一眼,不由得笑了,“你不陪著雀香吃?”

妙真大剌剌地走來桌上坐下,只有一碗稀飯,七山往往廚房裏去取,這一碗先就給她不客氣地端起來,“趁她梳洗的時候我溜來的。”

“為什麽要溜?”

“放她一個人吃早飯,總是不好意思。”

根本她覺得她的快樂對雀香是一種刺激,她恨不能立刻從別人的不幸中逃離,“你的畫開始畫了麽?趕緊畫完交了差,咱們好趕在中秋前頭回去。姑媽等我們回去過節呢。”

良恭點頭,“你不到外頭去逛逛?”

“有什麽好逛的?江南的景致都是一樣。”妙真咽下去飯食,輕輕笑了聲,“我怕再不走,雀香的怨氣都要流到我身上來了,我可不想給她也變成個怨婦。”

良恭笑著說她刻薄,又道:“她向你抱怨了什麽?”

妙真好笑,“她倒是一句抱怨沒有,只是她一口一口吐出的氣都是帶著怨的。我都聞到了,又酸又苦。”

良恭給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,“可真是太委屈你了!你可是在蜜罐子裏泡大的小姐,哪受得了這種怨氣的熏陶。”

妙真也想,好容易跳出自己的苦海,別再跌進別人的苦海中,她可經不住再泡一泡,擔心把自己的皮膚泡皺了。於是夫妻倆特地趕在七月中旬啟程歸家,叵奈運氣不好,船在途中耽擱了幾天。歸家時中秋剛過,是八月二十。

他姑媽慪得沒了好臉色,他們午晌甫進家門,老人家聽見動靜,便由長廊這頭的軒館迎出來指著良恭罵:“也不知外頭是不是有個頭鬼引著你,你就愛往外頭跑!我量著你們中秋必回來,中秋前一日趕著叫老陳在外頭置辦了好酒好菜來,我和老陳媳婦兩個在廚房裏忙了兩天,各色菜肴都齊備了,中秋那天早起就等著你們。又打發老陳往碼去哨探了一趟,誰承想就是不回來!這樣大的天,那些菜哪裏放得?我和老陳媳婦三個連頓數頓吃,今天早上還倒了好些!”

良恭笑著沒話駁,妙真忙上去挽她的胳膊,“吃不了就不要了嚜,把您老人家的腸胃吃壞了,我們哪裏擔待得起呀?原是算準了中秋前必到的,偏生那艘不爭氣的船,在半路上竟壞了塊板子,底下漏了水!”

說到此節便歇了口氣,果不其然,他姑媽一聽船漏水,立刻由怒轉憂,“人有沒有被水淹啊?”

妙真禿嚕一下嘴皮子,回頭看良恭一眼,和她笑,“要是淹了,哪還有命回來和您老人家團聚呢?察覺得早,立時三刻便駐了船修補。又要等著板子幹透了才敢行船,三五日下來,就耽擱了嚜。”

“虧得察覺得早!”他姑媽再想不起生氣,只拍著胸口後怕一陣。

末了馬車上的東西已卸了下來,點翠和她哥哥七山正往裏頭賫擡,叫了他爹娘妹子來幫忙。行過妙真跟前,妙真指給姑媽看,“您瞧那幾匹料子,都是蘇州織造上貢的,黃夫人叫帶來給您裁衣裳。”

他姑媽穿慣了粗布麻衣,這幾年做的好衣裳都不大舍得穿,鎖在箱櫃裏,縫過節走親訪友才舍得上身。妙真不能說是她現買的,只能說是人家送的。

饒是如此,良姑媽看也看不清,只覺得花梢,嗔笑道:“還是你裁衣裳穿,花俏死了,我這年紀哪裏穿得出來?笑都要給人家笑死去了!”

妙真叫住點翠,扯開一截送到眼皮底下給她看,“哪裏花俏了呀,您又看花眼了,這是素色緞子的。”

他姑媽看真了是匹墨綠的,倒好笑,“我這眼睛愈發不濟事了,方才遠看著,是嫩綠的。”

“那是大太陽照的。”

說說笑笑的一起進了他們屋裏去,良恭與妙真急著倒放冷的茶吃。他姑媽忙進臥房把被褥鋪上,出來說:“我想你們去得久,怕野貓從哪裏跑進去睡你們的褥子,就先收起來了。”

妙真擱下茶盅,讓到良恭那頭去坐,把榻這頭讓給他姑媽,“我才一錯眼的功夫,您又忙起來了,叫丫頭來鋪好了呀。”

“點翠跟著你們才回來,還要歸置東西,叫人家姑娘也歇歇。”

“點墨呢?”

“那個半大的丫頭,成日就是打瞌睡,這會不知道又在哪塊山石上睡著了。”

他姑媽不慣使喚下人,雖然稱她“老太太”,可她自己情願奔來忙去。妙真勸她不住,也少不得還是要勸兩句,“我們不在家,您倒是也撿著空子輕省點呀。”

“我可歇不住!我一閑下來就經不住要去想,你們在那黃大人家裏住得好不好啊?吃得慣不慣啊?怕你們在人家府上拘束,到底是做官的人家。”

妙真撇嘴,“再大的官咱們也見過,有什麽可拘束的。再說是他求咱們辦事,又不是咱們上門打秋風。”

他姑媽癟嘴笑了,“你就這張嘴最了不得!”說著湊近腦袋來端詳妙真,“嘖”了聲,“出去這兩三月,像是瘦了。”

妙真揪著良恭的臉道:“下船的時候,他接了我一把,還說我肥了呢!”

“是他這兩年不下力氣,臂膀不中用了。”

良恭聽了這話放下茶盅,“您老是睜眼說瞎話,我哪裏不中用?”

他姑媽橫來胳膊給了他一下子,“嘴裏愈發沒個王法孝道了!”又問:“你們吃過午飯沒有?”

他左挨一下右挨一下,並不覺得痛,反舒心地笑起來,仰到榻圍上去,“碼頭上吃了碗餛飩,不頂事,這會餓了,還有現成的飯沒有?”

恰逢管廚房的老陳媳婦抱著兩只錦盒進來,一面擱在炕桌上一面應,“正有現成的,才剛給夜合齋做的,又說沒胃口不吃。現還在竈上溫著,我叫點墨去提來,你們先吃,那頭想起來要吃再給她們現做。”

妙真聽得滿頭霧水,“夜合齋不是一向空著麽,給那裏燒什麽飯?家裏來客了?”

他姑媽拍一下腦門,“唷,光忙著問你們,把這事忘了!你妹子前日到嘉興來了,說是來瞧你。我告訴她你們往蘇州去了,把夜合齋那兩間屋子收拾出來給她主仆住著。你快瞧瞧去!”

妙真回頭看良恭一眼,“鹿瑛兀突突來做什麽?前頭也沒有收到她的信。”又問他姑媽,“是和誰一道來的?”

“就見她帶著兩個小廝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媽,再沒別人。我問她家裏,她沒說什麽,只說家裏都好。不過我看她像是有點事不好說。你想想,早不來晚不來,做什麽趕在中秋節前頭往外頭跑?你是她親姐姐,你去問問她,興許是要你幫襯什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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